来源:《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21年第12期。
作者:周绍东,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初传凯,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
摘要:“数字资本主义”是在新科技革命的大背景下产生的,运用数字技术发现、利用和创造差异获取利润,追求持续不断的资本积累的体系。本文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出发,对国内外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文献进行了一个综述。在界定数字资本和数字资本主义等概念的基础上,从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数字生产引发的社会问题、数字拜物教以及数字资本全球化扩张等四个方面对既有文献进行了梳理,概括了国内外学者开展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基本思路,指出了现有文献的不足之处,并对深化研究的方向进行了展望。
关键词:数字;数字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文献述评
一、数字资本主义的相关概念界定
当前,新科技革命方兴未艾,网络信息技术成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并对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产生重大影响 。数字资本主义是以数据为本体,以数字资本为核心,以数字经济为外在表现形式的资本主义新型经济形态。理论界对数据、数字资本、数字资本主义等概念进行了界定。
(一)数据
数字资本主义的本体是数据,数据是数字资本主义赖以存在的基石和原材料。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的数据是指一种信息资源,同时更是一种数字化的商品。数据在电脑中按程序保持自身的运转,同时在云计算的装置中根据一定条件生成和演化,是一种独立于主体意识的存在。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2018)认为,20世纪下半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重心,就在于提取和使用一种特殊的原材料——数据。作为一种材料介质,数据被传感器捕获,并由存储系统进行维护,因此,数据是一种被提取、被精炼并以各种方式被使用的物质,是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必须被抽象的原材料,而用户浏览网页、使用各种应用程序的数字活动是这种原料的天然来源 。蓝江(2018)认为,无法给出这种数据概念一个准确的定义,但可以进行特征的描述。首先,这里的数据不是某种具体的数据,而是代表所有数据的抽象层面,是所有特殊数据的一般;其次,数据是每一个用户进行数字劳动的产物,数据是数字化环境下被生产出来的产品;最后,数据成为数字资本的前提是私人占有,并从中获利,每个人的数据信息在庞大的平台上难分彼此,而这些集体性的数据被某些大公司占有并从中获利,数字劳动者没有任何回报 。
(二)数字资本
资本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辨析了资本和货币的区别,资本在物质内容上和现象上表现为一定数量的货币和生产资料,但货币和生产资料本身并不是资本。只有当货币和生产资料用于剥削雇佣劳动者的剩余劳动而带来剩余价值时,它们才成为资本,因此,资本的本性就是要在不断的循环和周转中不断增殖。
数字资本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新型资本样态。蓝江(2018)认为,从资本诞生以来,总体上呈现出三种资本样态即产业资本、金融资本和数字资本 。三者以时间发展的顺序依次出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后者一定要取代前者,三者是相互交融、密不可分的。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产业资本家通过占据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商品,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进行绝对剩余价值生产,从而获得利润并完成资本积累。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产业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资本主要集中在少数资本家手中,能否实现资本流通便成了获利的关键。于是,有剩余资本的资本家将富余资本借贷给资本短缺的资本家,这种借贷关系的产生使金融资本跃居于产业资本之上成为控制资本家命脉的关键因素。近年来,在人工智能、大数据等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科技革命背景下,“数字资本”这一概念应运而生。数字资本是一种基于数字、数据来获取利润的资本存在样态,即资本家通过对数据的私人占有,借助“平台”这个活动场域进行剩余价值的创造和剥削,这时数据就如同产业资本时期的生产资料一样,成为了一种新型的资本样态。因此,今天的数字资本主要表现为一种“平台资本”,譬如,电子商务平台在为买卖双方提供交易平台的同时,产生了凌驾于买卖双方之上的“无形的手”,成为了一种支配性力量。从这个发展过程不难看出,一方面,在数字资本阶段,劳动过程创造的价值被数字资本家分取。另一方面,高收入经济体普遍“去工业化”,工作的产物成为非物质产品,如文化内容、知识、情感和服务 。
(一)对数字资本剥削实质的批判
数字和信息技术是第三次科技革命和生产力高度发展的产物 ,它们和19世纪的大机器起着同样的作用——本身都不能实现价值增殖,只是改变了价值创造和增殖的形式,从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的剥削实质。因此,对数字资本主义的资本批判不应该仅仅聚焦在信息技术、大数据技术本身,而应更多地关注数字和信息的资本主义应用。换句话来说,不应仅仅局限在探讨生产力层面的进步和发展,而应更多地考虑其带来的生产关系层面的变化。
(二)对数据生产引发的社会问题的批判
资本会产生剩余价值,而剩余价值又会投入再生产而再次资本化,这就是资本积累的过程。失业和产业后备军的出现是资本积累过程中必然产生的问题。一方面,与传统的制造业劳动过程相比,数字时代的工作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工作时间更加灵活,工作地点更加随机。数字时代的信息技术正在深刻地改变着劳动过程,但这样做的后果最终只会限制而不是增加我们的选择。正如尼古拉斯·卡尔(Nicholas Carr,2018)所说,维基百科在许多方面都是模仿《不列颠百科全书》,但因为它由无数网民创造出来的,所以供人们免费使用。而免费最后总会毁坏好的东西,因而那些靠编写百科全书的工作人员只能失业 。另一方面,数字经济对技术设备提出了更高要求,随着生产过程数字化、自动化和智能化水平的提高,资本有机构成不可避免地大幅度攀升,由此带来严重的“劳动力替代”,给普通劳动力的就业带来极大压力。尽管拥有高技能水平劳动力数量的增加,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资本有机构成上升的势头,但这种高技术劳动力就业并不能完全解决数字资本主义严重的失业问题。
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和劳动者的失业使现代社会日益“分裂成为两大直接对立的阶级” 。马克思认为阶级对立贯穿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个历史阶段。在数字时代,工人与全球范围内社会经济活动存在日益紧密的联系,被剥削的类型、水平突破了传统的限制,资本主义生产越来越具有社会性;另一方面,数字资本这个抽象概念掩盖了资本无所不能的事实,具体形式虽然通过资本不同所有者与控制者运作,但生产完全按照资本家个人的意愿来进行,资本越来越集中于少数资本家手中,劳资之间的物质利益和经济利益更加尖锐对立。根据统计,2019年社交媒体“脸书”(Facebook)的总净利润为184.85亿美元,员工总数为44942余人,平均每位员工创造的利润约为41.1万美元,而“脸书”员工平均年薪25万美元,员工每年平均创造的净利润是其年薪的近两倍 。
(三)对数字拜物教的批判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第一次揭示了商品拜物教的秘密。“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现的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的关系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 这些本是人所生产出来的物成为商品之后却成为独立于人之外、支配人们命运的异己力量。在身处其中的商品生产者看来,似乎这些物天然具有支配人们命运的神秘力量,从而产生了对商品的盲目崇拜。
随着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发展,商品拜物教逐渐演变成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它们是商品拜物教异化的高级形式。货币承担起衡量人类劳动价值的作用,资本的价值增殖属性仿佛成为可以支配所有人的权力,人们开始一味地追求货币与资本。如果说在前数字化时代,不同商品之间的量化关系还采取货币形态,那么,随着数字支付手段的发展,数字媒介似乎连货币这一充当一般等价物的符号都抽象掉了,它体现为智能手机中的一串数字,归属于一个数字化的账号和密码。随着物质性的外衣被剥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彻底被计算为数值关系,形成了比商品拜物教更抽象的全新的拜物教形式:数字拜物教 。
(四)对数字资本全球化扩张的批判
扩张性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属性。资本积累不仅仅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持续不断地进行,也将不断波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外的空间。数字资本主义凭借着更为便捷的网络联系,把越来越多的地区和人口都卷入资本逻辑。数字资本的全球化扩张速度,超过了以往所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方莉(2020)认为,新自由主义不会满足于这种国内的数字变革,他们希望的是数字资本的全球推广。电信系统以这个偏好为前提,通过政治干预手段使得数字资本突破国界和地域的限制,由此,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上对发展中国家的剥削更加显著。一方面,跨国数字企业利用先进的技术手段和便捷的网络传递向全球推销数字产品,配合以垄断性的商品定价,占领并控制弱势国家的数字产品市场,获取超额剩余价值。另一方面,针对别国数字技术企业的进入,发达国家采取限制、封锁和制裁策略,甚至不惜采用政治手段直接进行打压 。徐宏潇(2020)将数字资本的全球化扩张过程理解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强力打压其他国家数字信息技术的崛起从而主导“逆全球化”的过程。数字信息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必然带来数字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加剧、国际数字霸权的动态演化以及日益扩大的国际数字鸿沟 。
三、对现有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研究的评价
从上文对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学界展开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基本思路是:首先,借助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所揭示的追逐利润和压榨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指出资本是“万恶之源”。其次,说明数字资本主义的核心是一种新型资本——数字资本,因此,不论信息、数据这层“外衣”有多光鲜,它的剥削本质及其造成的后果依旧没有改变。最后,阐述数字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力量不只局限在经济领域,而是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同时,数字资本主义的影响不只局限在国内,而是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影响着其他国家和地区。这是遵循从一般到特殊的论证逻辑,也是一种典型的演绎推理方式(见图1)。具体来说,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包含两条路径,第一条路径是资本一般性的演进路径和学界对资本的批判思路(图1中的实线),第二条路径是数字资本特殊性的演进路径从对既有文献的梳理来看,国内外学者对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存在着以下几个方面的不足,需要进一步深化相关研究。
第一,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视角存在着一些局限。国外学者大多通过案例研究,陈述了数字资本时代并未扭转经济不断衰退的事实,论证数字资本在解决资本主义经济问题方面并不是“灵丹妙药”。国内学者抓住资本的剥削本质及其带来的垄断、异化、阶级对立等问题,“触类旁通”地批判数字资本的剥削性。但国外学者在进行分析时,普遍的做法是罗列数字经济案例,并没有对这些案例进行明确分类并概括不同类型“数字资本”的特点。国内学者很大程度上依赖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文本,但更多的是将文本的主要观点进行简单地“平移”,使其直接用于对当代资本主义数字经济发展的分析。实际上,对于数字资本主义这一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的是分析这一问题的方法和工具,内在细节和逻辑勾连需要结合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进行具体研究。
第二,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分析维度过于单一。国内学者大多聚焦剩余价值生产环节来对数字资本主义进行批判,但是,与传统资本运行模式的是,不只是数字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工业资本家、商业资本家也会从中分一杯羹。在分配完成后,这些领域的资本家对数字用户进行剥削,而这些数字用户与数字工人可能是同一群体,这就产生了对劳动者的二次剥削。因此,数字资本的剥削绝不像传统产业资本剥削是单线进行的,而是一个复杂的闭环模式。对于这个模式,既有研究大部分只概述了各个主体的经济行为,很少能建构一个完整的体系。实际上,资本家通过竞争胁迫等方式,促使每一个雇员用于数字劳动的总平均工作时间和无薪工作的时间增加,以此确保资本家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
第三,未能准确认识数字活动向数字劳动的转化。在现有研究中,大多将数字活动与数字劳动混为一谈,没有关注到二者分野与融合的过程。数字活动主要是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浏览网页以及使用各种应用程序的活动,数字活动中产生了大量的数据信息。数字企业将人的数字活动纳入“劳动”范畴,无偿或以极低的价格占有人们在数字活动中创造的各种数据和信息,并以这种“非雇佣”形式把普通社会大众纳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于一些本不属于生产性劳动的人类实践活动转为生产性劳动,剩余价值的来源得到极大拓展。数字资本获得的剩余价值中,既有雇佣形式数字劳动创造的部分,也有“非雇佣”数字劳动(数字活动)创造的部分。
第四,部分国外学者在分析时放弃了“劳动价值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是社会再生产的四个环节。“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因此形成一个正规的三段论法:生产是一般,分配和交换是特殊,消费是个别,全体由此结合在一起。” 而“劳动价值论”探讨的便是价值创造即生产性劳动的一般规律,无关社会形态与经济体制。因此,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必须是建立在“劳动价值论”基础上的。但是,部分国外学者在对数字资本主义进行批判时,较少关注“数字劳动”的具体过程,只着重探讨剩余价值产生后的分配和剥削过程,忽视了“劳动创造价值”即“劳动价值论”的核心,这样的批判并未抓住资本剥削劳动的本质。
第五,部分国内学者对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只停留在理论层面,而围绕数字技术实践层面的分析还比较薄弱。数字资本背后依靠的是数字技术,数字技术的应用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也关系到组织结构变革、管理方法的革新以及社会经济关系的改变,因此,围绕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应不仅仅局限于资本批判的范围,而是要注意批判地吸收和借鉴其有利于社会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内容。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会议上强调,核心技术是国之重器,要下定决心、保持恒心、找准重心,加速推动信息领域核心技术突破。要遵循技术发展规律,做好体系化技术布局,优中选优、重点突破。同时要培育公平的市场环境,强化知识产权保护,反对垄断和不正当竞争 。在数字资本主义兴起的大背景下,如何既挖掘新科技和大数据的生产力潜能,同时又摒弃数字资本所带来的两极分化和社会动荡等困境,都是留给我们思考的关键问题。